KNIFEPOINT

【口条】北国之春

BGM

△律师设定,普通人,跟影视剧完全不一样

△短


暮色苍茫中,李一一开门下车。望着排到天边路尽头的车龙,他用拇指轻搓着中指的笔茧。

烟瘾犯了。只要打开后备箱,那里就有半条拆了封的软中华,多大的诱惑。

李一一还是把手伸向了口袋,摸出盒强力薄荷含片,抠了两粒倒进嘴里。这种清凉刺激勉强能抑制他对尼古丁的依赖。

“要是瘾再大一点,就要多加一项药物和心理干预了。”这是李一一的心理医生说的,医生观遍人间世态,知道李一一这类社会中层人士对于烟酒应酬的忌口向来左耳进右耳出,特意私下联系了刘启,让他监督着。

刘启这人有种亘古不屑的情绪,看不上他爸的律所,里面的人都有些“广结善缘”的职业素养,动不动就要搀和到上流人士的觥筹交错中,也看不上为司法考试拼命的同龄人,这让他悲愤交加想起被他爸篡改的高考志愿表。考在法学院又怎么样?他还是戴了一排耳钉,成天跑艺术区跟几个“狐朋狗友”搞graffiti。

迄今为止只有两件事颠覆了他一贯作风,一件是参加司考,另一件监督李一一戒烟。刘启一般坐在李一一办公桌对面苦背民诉刑法法条,察觉李一一有心神不宁,翻箱倒柜的现象时,就把一根沾满自己口水的棒棒糖塞到他嘴里。

身后的车喇叭声将李一一从回忆里拽出来。前面的车尾灯明灭闪烁,都开始缓缓地往前挪。

他赶紧上车打火启动,补上这一小环,国道上的车龙再次浑然一体,向下一座钢筋森林进发。

车速仍然提不起来,但比之前好一点,逐渐靠近前方安置了道路救援提示灯的地方,李一一按下车窗看了一眼。原来是三车追尾事故,占了俩道,所有车都挤到一道上进城,难怪会堵车。

交警披着荧光背心指挥道路疏通,三辆车的车主和乘客围在车旁,拍照,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抱在手里的小孩懵懂无知啃着奶嘴。还有一个背包驴友小心地绕过事故现场的残局,沿着国道路肩往前走。

有点眼熟。李一一盯着驴友的背影看。后面的司机又开始鸣笛,一点儿都耽搁不了。

李一一把脚从刹车移到油门上,左手关车窗,右手同时握着方向盘往右转,心不在焉地进了匝道。

车明显少了,李一一车速也快起来。他打开车载广播,不知道收到哪个台了,里面播报着西边阿拉善盟的天气,最近有点扬沙,不过白天大多是晴天。

等等。怎么离乌海市越来越远?导航无情的一句“您已偏离路线”从晚间电台中强势插播进来。

靠,进匝道进早了。李一一停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里离最近的镇子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直走能到。李一一跟这个间歇性失灵的导航一番恳切洽谈,征求了它的意见,决定去镇上暂住一晚。

这个镇两纵两横拢共四条街,镇上唯一的旅馆只有一栋楼,像个扁长的方盒子。本来不是旅游旺季,但这一周陆续来了两支沙漠环境科考队,还有零散的天文爱好者,慕名前来观赏三月的半人马座流星雨,旅馆房间便紧俏起来。

李一一在前台咨询的时候还剩一间大床房,真是走运。前脚领了房卡他满屋子找电梯,前台服务员一口乡音提醒他楼道在最南边,后脚就来了个人要登记入住。

“没有房间了吗?”李一一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离得远听不太清。

“没有了。你最好快一点到隔壁镇上找地方住,今天晚上我们这里要下大雪,估计后天才能走通车。”

“我是徒步的。赶到隔壁镇要多久?”

“不行啊,”服务员摆手,“开车还好,走路怕是半路就要碰到雪。会冻死的。”

“算了。他跟我一间,不要另外交钱吧?”李一一硬着头皮走回前台,那驴友背个半人高的登山包,背对着李一一。

这回他看清了,这人就是一年前考完司法考试,还没正式在律所报道上岗就离奇失踪的刘启。

说是失踪,其实李一一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秘密挺多,经常在事务所团建的餐桌下搞小动作,但总是有谈不拢的地方,李一一是个“俗人”,刘启他爸门下民商方向的一员猛将,刘启是个“脱俗”的人,嫌弃他们跟法院检察院、委托公司间相互关照的蝇营狗苟。提出分手后,刘启在启程前约李一一见过一面。

“玩够了就回来。你爸肯定要把你安排在所里,别让他失望。”

“李一一,我都要徒步游全国了,打赌总得拿出点诚意。”

“你说吧,我拿什么赌,悉听尊便。”

“我赌你没我戒不了烟。”

“那就试试看咯,你不要半路跑回家。”

李一一不懂,徒步游和戒烟,怎么想难度系数都不对等吧。况且筹码是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一个莫名其妙的赌局就这么诞生了,生来就带着无疾而终的征兆。动机荒唐得简直气死逻辑学老师,还换着花样折磨自己。

刘启走后一周,李一一在烟酒不忌的饭局上抓心挠肝,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要戒烟,试都不要试。

生活还是要过的。这一年里,薄荷含片李一一换了好几种,都不太满意,还不如那根全是口水,恶心得要死的珍宝珠西瓜棒棒糖。

为了麻痹自己,几天前的聚会上他挨个给在场的公司老板敬酒,来者也不拒,正好接了一个在乌海做烟气脱硫塔建设项目的浙江公司的合作意向书,不复杂,几桩工程款结算纠纷而已。酬劳还行,正好在长假开始前给自己整年无休的日子收个好尾。

上楼的时候,李一一翻着公文包里几版起诉状,皱着眉头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实则什么都没看进去,背后冒冷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两种脚步声缠斗着,相互试探又相互怂恿,一起停在房间门口。

推开门,玻璃窗上破了个洞,北风不时钻进房间里,呼呼作响。洗手间是卫浴一体,还装了一个浴缸,内里积着一层污垢,很久没有人用过了。莲蓬头上斑斑锈迹。

刘启放下背包,从包里掏出露营的防水垫,在窗前对着洞比划,想堵上。

李一一坐在床沿,离刘启有点微妙的距离,把手里的诉状翻得哗哗响,不一会儿换成了委托公司和发包单位的承包合同复印件。

北风很不驯服地吹开了防水垫,把李一一的衣领和纸页吹起来了。他抚平,又吹起来,再抚平,再吹起来。

“别看了,都没看进去。过来搭把手。”刘启按着防水垫,朝李一一招手。

李一一上一秒发过誓,要是搭理刘启就原地自戕尔,这是因为一股北风影响了他工作,他才勉为其难帮忙的,真没有别的意思。

李一一沉默地把资料收进卷宗盒里,不紧不慢地缠上绳子,走过去。

刘启等了够长时间,手都举酸了。在李一一碰到防水垫的刹那,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这个男的还是这样,死要面子。”

“我怎么就要面子?”李一一在学校是院里辩论队的二辩,进攻是长处,现在被风刮得唇齿瑟瑟,不太灵光。

“你要是认真看材料,肯定会小声读出来,嗡嗡地跟苍蝇一样,吵死了。”刘启找了一卷胶带,勉强把垫子黏在窗上。

风停了。室内反而一片寂静,两个人相顾无言,都不承认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有人敲门,李一一跑去开。是那个服务员,来通知他们今天的热水只有五分钟。

“我额外付钱,能给我找个员工休息室之类的地方吗?”李一一低声说。

前台急着下班,连忙支着大嗓门摇头说大城市真讲究,这里没有什么员工休息室,上班的都是打零工的镇里居民,晚上各回各家。最后还贴心地询问李一一为什么脸色越来越差,要不要去诊所看看。

李一一礼貌地拒绝对方,回头就是刘启似笑非笑的脸。

“咳。”李一一清着嗓子。“既然来都来了,帮忙拟一个清欠通知。”

“你还在抽烟?”刘启敏锐地捕捉了那声咳嗽。

“虽然跟你们这种小孩子打赌很幼稚,但我的确戒掉了。”李一一有点心虚,前几天在慈善拍卖会会场外他接过一根,毕竟人家火都凑到跟前了,不意思一下还真不够意思。

其实他真的有表示为难,不过对方比他年长,察言观色和外交辞令都很拿得出手。

“李律师这是家里有人不允许?”

“怎么会呢?我肺有点毛病,您多担待。”李一一接过烟,心想着这个发烟的是不是那个高院的书记员啊,以前一起打过牌的。走神走着走着,走到以前总是逃避聚会的刘启身上。

跟刘启解释这种灰色学问,李一一底气不足,力不从心。索性不说了。

“挺好的,比起以前。”刘启若有所思。

李一一松了一口气,他最近听医生的话,没怎么熬夜,酒也少喝,同僚约去会所消遣之类事也婉拒不少,气色看起来有改善。

“别看了。快写吧。”李一一打开电脑跟浙江公司驻工地的负责人敲定见面时间。

刘启一撇嘴,开始动笔。

“……即便存在质保问题,也只有5%质保金即164万元可以扣留,其余款项没有任何理由延期支付……”这样写没问题吧?

刘启咬着笔帽思考,被目不斜视的李一一拍了一巴掌,让他吐出来。

刘启抬起头来看着李一一,他工作时不像在社交场合低调行事,电脑屏幕的光镀在金属眼镜边上,恍然多了一分凌人的气势。

“记得写明滞纳金,合同里延期交付按多少算?”

“……滞纳金……依法按照日万分之二的标准结算。”结尾打了个句号。

刘启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写字看书爱念叨的毛病。


联系完负责人,李一一还想把答辩意见“对已完成工程量不能进行司法鉴定”完善一遍。

深夜随着北风呼啸而来,像一瓶墨水被打翻在地,覆盖万物。北风是锋利的碎片,谁捡就割伤谁。

刘启盘腿坐着,现在起身向窗户走去。他看到雪了。

是针状结晶,含水量不高,很适合堆雪人。刚开始还不大,颗粒分明的,过一会儿就成了寒风的帮凶,房间里的温度有点儿降。

李一一删删改改,字没多几行。窗外足以封山的雪势他一点也不关心。

啪。

灯灭了。刘启关的。他进了卫生间。

李一一意识到确实挺晚了,生物钟告诉他现在他应该去睡。打了个哈欠,李一一脱掉衣服,习惯地躺在床左边。这是一套刻在他肌肉记忆里的程序,简单自然。

但当床另一边沉下去时,李一一就觉得自己刚才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外套是不是要叠起来?腿放在哪里才不会越界?枕头有点高,仿佛有个多余的心脏在颈椎里跳动。

一年没见面,刘启几乎是在浪迹天涯。昨天他才和律所一个看不惯他的打太极说绝对不清楚刘启的去向,他们根本不熟,今天就躺在同一张床上,要是被发现,有心人还不得举报他晋升是典型的权色交易。

李一一背对着窗外的风雪和刘启,并未如他所想睡不着,而是混混沌沌地,陷入黑甜乡里。

第二天,窗外格外亮堂。

细小的雪粒不懈飞旋。三月,黄河上游这一带城市公园里桃花还没有开,但这个小镇可以说夜放花千树了。

李一一清醒过来,刘启和他的包已经不见了。刷牙的时候看了看手机的天气预报,显示的是他的城市,东部那边温暖得过头,中午能感受一把初夏的热情,穿正装就很令人头疼。

李一一没什么行李,他检查了包里的文件,没有缺漏,打算退房。

关门前,李一一看到还贴在窗户上挡风的防水垫,荧光橘色的,跟这里暗沉的底调相比,像火烧的旌旗。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李一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句了。一年前的现在刚好是个暖冬,北京没有下雪,春季又来得早,玉渊潭公园的花开得差不多了。跟刘启拜拜的时候,他拿着外套出了餐厅,甚至还想脱一件毛衣。

李一一披着大衣走出大堂的门,凛冽干燥的风一下子从袖口领口灌进衣服,无孔不入。时间还早,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直直的没有彷徨,直接通向特产店旁边的一个车棚。车棚有点短,SUV的车屁股露在棚外,一晚上想必积了很厚的雪。

李一一绕到车棚的时候,看到了刘启,只穿了一件薄衫,外套系在腰间,正在给后车窗除雪。

“你后备箱里有防滑链吗?”

“没有。”

刘启打算去特产店里问问,那里有个户外设备的小柜台。

“别麻烦了。没有车也能走。你等雪化一些再说。”李一一打火预热,排气口冒着白烟。

“那我跟你一起去。”刘启坐上了副驾,动作很不文雅,车跟着震了一下。

“唉,如果你非要跟着我,那我只能把你送到乌海火车站,让你爸在北京等着直接抓你回去。你的赌就打输了。”李一一试图输出怀柔政策。

“输赢不重要。”刘启系上安全带,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一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打方向盘倒车的时候李一一不置可否。他还得在中饭前赶去乌海海勃湾区法院,就当顺道带一个实习助理律师见世面了。

开上国道,视野开阔起来。马路,草地,沙漠地势起伏,像是大海卷起银浪后立刻冰封永存的标本。

李一一本来开六十迈,第三次打滑滑进防沙蚀沟的时候,他下车检查了轮胎,接着只敢开三十的样子。他上车时低着头,有点怵刘启,以前刘启揪着李一一车技的错,总提要求换人开,但他连驾照都没有,李一一不同意。

“要是被交警抓了怎么办?”这是在沪昆高速上一个服务区里,李一一护着方向盘。

“就试一下,发现不了。”刘启上身探进驾驶座车窗。

五分钟后刘启平稳停在车位里,除了踩油门时差点儿别了一台奔驰的车灯,一切正常。刘启自我感觉良好,意犹未尽,李一一查过保险公司赔付条款后,说什么也不答应了。

自驾游必达五十个景点,他们才去了一个,被夜里古城酒吧艳遇酒托仙人跳的一条龙服务吓得不轻,而且中途李一一被工作叫走,把刘启塞上火车前他絮絮叨叨要看刘启期末考成绩单。

“你才刚转正,你上司会站在他儿子这边的。”刘启自欺还要欺人。

“学弟,你们三年级经济法老师也教过我。”

“一路平安——考试好运!”李一一跟着火车走了一段,像旧电影一样挥手告别。月台上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考生,纷纷送上祝福,臊得刘启去餐车避风头。

不知道李一一是故意还是无意,老给他难堪。刘启直到车站缩成一个点才把头转回来,翻出折得像咸菜的旅游攻略,煞有介事的卷首语,是李一一从网上下载忘记删掉的,文案水平光从“神仙眷侣”这四字就能窥见一斑。

有点热,刘启去车厢连接处吹风去了。

李一一偶尔看一眼副驾驶,刘启撑着头望着窗外。

窗外有个挺大的敖包,四周环绕五彩幡,在风中猎猎飘扬。有两三个穿束腰蒙古袍的男女正给石头堆上插的柳枝系新蓝布条。

“他们要办节日了。”

“嗯?”李一一摘下蓝牙耳机。

“你靠边停车。”

刘启三两步跑过去,朝敖包拜了拜,蹲下去捧着和雪的土往敖包上堆。他走过半个高原,每过一个石堆就学着当地人祭祀路神,习惯了,据说能保佑远行的赶路人平安到达目的地。

“你刚刚求了什么?”

“什么也没求。入乡随俗而已。”

李一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管太多,现在的刘启不过是他老板儿子。看来习惯就跟烟一样,不是能轻易戒断的。

“看路。”

李一一堪堪在一棵白杨树前一米不到的地方停下来。

开了一阵之后,白杨树少了,能看到零星的楼房。车上了乌海湖大桥,城市因湖得名。西北内陆多有称湖为海的命名风俗,少水的地方渴望大片的水,大淖叫海,水泡子也是,苏武在北海牧羊,德令哈想留住海子,“海”这个字本身就很理想主义。李一一没空欣赏雪后湖景。到了区法院,差不多要准备开庭了,他还没吃早饭呢,就已经跟接待的人碰头,喝了一肚子茶水了。

李一一走后,刘启坐在信访办公室里玩手机,喝茶水,茶叶很普通,涩口,而且昨天忘了给手机充电。刘启出了办公室,七拐八拐走到法庭门口,李一一还没有进门,在那儿跟人寒暄。刘启偷偷跟上,坐在旁听席最角落的位置。

席上已经有一些人了,两家公司员工或者亲友,审判员在交头接耳。

等庭上彻底肃静,刘启眼里只能看到被告代理人李一一。在场众人离他太远,只有李一一他是熟悉的,甚至知道他西装下哪里生了一颗痣,哪里有道小时候摔的疤。但同时又有点儿陌生,开庭中的李一一,他也是第一次见。

“……原告不具备实际施工人地位,我公司也没有转包和违法分包,只是将承揽脱硫塔工程中的土建部分合法分包给…”

刘启记得他看过关于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的解释,不知道现在能想起多少。

“打个比方,如果发包方公司请齐白石画虾,说好画三只八百万,画完一只支付二百万,画完第二只两百万,第三只画到一半不付了,还要跟他终止合同。哪有这样的道理?至于对工程的司法鉴定,”

李一一偏头时扫视旁听席,刚好看到角落里的刘启,一年来晒得挺黑,不仔细看还真没注意到。

在工作中李一一是个性情中人,讲到激情昂扬处,把刘启这个前男友身份都抛到脑后,冲他一眨眼,暗送秋波。

刘启把视线移开。李一一也不懊恼,继续刚才的话。

“…再打个比方,司法鉴定要鉴定什么?鉴定画虾的墨水纸张,人工工资按最低标准,时间耗费,最终得出结论这幅画值二百五十元,人家大师会同意吗?重申一下,委托人对整个建设环节拥有自主知识产权……”

什么歪理。刘启的脸黑里透着红。

庭审结束后,跟李一一有过两三面之缘的几个法院的人要请客吃饭,李一一没吃早饭胃有点痛,怕又要喝酒,正想着周旋。

“这次真的失礼了,我要开车送人去火车站,下次有机会再聚。”

“送谁啊?”一个清亮的童声。

问问题的是个梳着歪辫子的小女孩儿,上小学,最近老妈出差,爷奶家在乡下,今天学校开完家长会就被他爸带来单位,闲得无聊,坐在旁听席写作业。

“我家里人。”李一一对着小姑娘笑。

“是那个大哥哥吗?”小姑娘指向李一一身后,刘启走了过来。

“你怎么猜得这么准啊?”李一一趁小姑娘爸爸在聊天赶紧蹲下来问她。他很好奇,现在的小鬼都成精了吧?

“刚才他一直在看你,我都看见了。哥哥再见。”小姑娘看到她爸爸招呼着她走,就背着书包蹦跳着跟上去。

谢谢小朋友,家教真好,我已经是叔叔了。李一一挥着手苦笑。

“走吧。”李一一甩着车钥匙,用手机查去火车站怎么走。

“等等。”

“怎么了?”李一一回想庭审时自己无意识的行为,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我有东西落在宾馆了,”刘启摸着鼻尖不直视李一一的眼睛。“那个防水垫。”

“再买一块儿呗。”

“那块我已经睡出感情了。”

得。刚走一个小学生,这又来一个。

车飞在覆满雪的旷野上。白天光线好,李一一没走错路,很顺利地重新上了国道。公路边笔直的白杨树飞快地倒退。上午的那个敖包上拴满了蓝色绸布,随风飞舞浮动的影子映在雪地上,澄澈鲜明。旁边支起了棚子和圆顶帐,孩子在追赶打闹,奏马头琴,摔跤手只穿了皮坎肩,在雪里滚得通红。是附近一个蒙古族小支系的盛会,不少游客在拍照,旁边立着一个拉杆音响播市面上流行的草原情歌,很商业化。

走近看,红棚子下面是集市,延绵几百米,卖蒙古羊毛衫、冲泡咸奶茶等土特产,一个后脑勺留根细辫子的小胖墩端着托盘请游客尝尝新鲜的奶嚼口,少有人吃得惯。李一一下意识想吐掉,被刘启捂住嘴,只能咽下去。他吃了两颗薄荷含片压味道。

刘启似乎对这里野性勃勃,粗制滥造的风貌不陌生,带着城里土著李一一闲逛乱走,李一一看新鲜一样看着刘启的背影,谁能想到这位一年多前也是个在一线城市艺术区搞先锋创作的呢?

他们走到一顶圆帐篷后面,雪被踩得结结实实像面镜子,李一一滑了一跤撞到刘启的背,刘启差点踩在一堆马粪上。绕到篝火晚会的场地上,他俩还是一前一后走着,刘启的舌头推着嘴里一颗薄荷含片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入夜。刘启硬拉着李一一插队,围着火堆瞎跳,四周人声鼎沸,火光映红了欢喜的脸庞,一个个像过年农产品展销会上的赣南脐橙。

“回去之后……乌兰巴托的夜……矿难赔偿金……申请劳动仲裁或……多么静……”

李一一突然攥住刘启的衣领,把他拉到跟前说悄悄话。音响效果很吵闹,刘启听完满脑子都是“乌兰巴托的夜”,还是在外蒙呢,拐出国门了。

“你说什么——”刘启把声音拖得老长。

“带你的第一个案子,基本上无偿法律援助你答不答应?”李一一趁着切歌一口气把要点说完。

下一首并不歌颂草原父母儿女或者河流牛羊,有个大叔点了一首老歌,《北国之春》。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委托人是谁?”

“都是陕西的,矿难工人家属。”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

李一一被陌生人挤着,和刘启靠得极近。室外夜里气温骤降,呼吸时白雾交融。

“原来你还有这种慈善事业。”

“……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

“我上岗前也要宣誓的。”李一一的抗议被歌声吞掉了。

“故乡啊——我的故乡……”

深夜,无常的风雪在帐外撕扯着幡旗。

第二天清晨,刘启和李一一要赶火车,起得很早。积雪还没有人涉足,两个人踩起来像盖邮戳似的,咯吱响。一阵风吹过,云层翻涌,天色暗了又明。北国的春天就是这样,时晴时阴。李一一盘算着,长假泡汤,如果顺利三月末回到北京,还能赶上公园里赏花节,不用开导航找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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